5月底，一场围绕重组胶原蛋白含量的舆论风暴在社交平台引爆。百万粉丝博主“大嘴博士”郝宇发布检测报告称，主打产品“可复美胶原棒”的核心成分含量严重缩水，仅为0.0177%，远低于其宣传的0.1%，舆情迅速发酵。郝宇后又被证明与
华熙生物随后作出回应，以支持郝宇的姿势加入论战。它并未直接攻击对手的产品本身，而是在公告中强调护肤成分的科学界定和消费者保护，向巨子生物施压。
受此风波影响，巨子生物的市值一度蒸发近3成。6月中旬，高盛在一份报告中将巨子生物2025年至2027年的销售额和净利润预测分别下调7%至8%、9%至12%。其最新追踪到的数据显示，今年6·18大促期间，可复美的销售情况也不及预期。
撇开“口水仗”，上述两家生物技术公司的境遇恰好折射出当前的市场冷暖：“玻尿酸之王”华熙生物因核心业务增长乏力，股价在震荡中承压；而上市不久的巨子生物凭借港股“重组胶原蛋白第一股”的光环，在资本市场受到关注。这场成分含量引发的争端，本质上是一场功能护肤品行业“话语权”的攻防战。
要厘清巨子生物的发展轨迹，得先将时间拨回世纪之交。彼时，范代娣和团队正在西北大学实验室里做的一项科研任务，是利用基因工程将人胶原蛋白基因片段植入微生物，然后这些微生物会生产出与人体胶原蛋白高度一致的重组胶原蛋白。
从履历看，范代娣可以说是“时代的骄子”。1966年出生于陕西省蒲城农村的她通过一路考学，成为中国首位生物化工博士，并在1990年代末到麻省理工学院国家生物工程中心访学。
博士毕业后，范代娣回到母校西北大学，专注生物医药研发，历经6年攻关，终于在2000年突破胶原蛋白生产的技术瓶颈。
胶原蛋白是动物体内普遍存在的一种关键结构蛋白，分布在生物体内的皮肤、骨骼、血管壁等多种组织之中，占人体蛋白质总量的1/3。若按照重量计算，一个成年人体内的胶原蛋白总量可达约3公斤。这些蛋白质的核心作用是构建和维持组织、器官的基本形态与结构强度，同时为受损组织的修复提供原料支撑。
以传统方式提取动物源胶原蛋白的困境显而易见。首先是提取过程复杂、容易有病毒残留，若应用于人体会面临排异反应风险，更关键的是难以规模化操作。范代娣的重组胶原蛋白科研项目要解决的正是这些问题。
用通俗的话来说，重组胶原蛋白是一种用现代生物技术“造出来”的胶原蛋白。科学家先找到制造胶原蛋白的基因，然后通过特殊手段把这个基因植入到细菌、酵母或动物细胞等“工厂细胞”里，让它们帮忙生产出胶原蛋白或类似胶原蛋白的蛋白质，再通过提取和纯化等步骤，得到重组胶原蛋白。
按照巨子生物首席技术官段志广在相关文章中的表述，这类产品通常包括重组人胶原蛋白、重组人源化胶原蛋白，还有一些重组的结构和功能类似胶原蛋白的蛋白质。这类产品在生物材料、组织工程、皮肤护理、食品和保健品等多个领域都有应用前景。
取得技术突破的同年盛夏，范代娣与丈夫严建亚在西安高新区注册成立巨子生物，尝试从皮肤护理方向将科研成果商业化。但从实验室到生产线，巨子生物经历了漫长的蛰伏。直到2011年，印着“械字号”标志的可复美敷料产品正式上市，这项资质使得这款关键产品可以直接切入医疗机构渠道。
绑定医疗渠道帮助巨子生物在一片红海的护肤品市场撕开一道口子。毕竟，即使产品价格高昂，医疗器械资质和专业医生推荐带来的信任感就是说服消费者的最强购买理由。
根据财报，截至2024年，巨子生物已经绑定全国5000余家医疗和医美机构。可复美的核心产品医用敷料的场景定位正是术后修复，定价是每片30至40元，一盒有5片。借助与医疗和“修复”概念的强绑定，可复美的产品开始进入大众消费者的视野。
大众对“胶原蛋白”这一概念并不陌生，并且从认识它的那一刻起，许多人就在心里将它和美容强关联了。但胶原蛋白类美容产品此前一直受到“专业人士”的质疑，原因在于其大分子的存在形式无法直接被人体吸收。
不过，“重组胶原蛋白”这个新名称、“可复美”旗下其他产品来自医疗渠道的背书，给了消费者更多关乎“有效性”的信心。
恰在此时，可复美也在快速变化的消费市场等来了自己的好时候。一方面，护肤品成分意识开始崛起，消费者越来越强调科学、安全和有效的护肤理念；另一方面，轻医美出现井喷，光电美容项目越来越普及，催生了消费者的术后修复需求。
“轻医美在一定程度上对传统高功效护肤产品形成了替代，但同时也为护肤品市场带来了新的增长点，例如术后修复所需的补水、皮肤屏障修复以及防晒等细分领域。”Worldpanel消费者指数中国区总经理李嵘对《第一财经》YiMagazine表示。
巨子生物洞察到了皮肤科在临床治疗里的痛点：市场上缺乏满足医疗级需求的专业皮肤护理产品。
看到商业机会后，巨子生物将生产重组胶原蛋白的技术转化为两个定位精准的品牌：可复美和可丽金。这也是巨子生物目前的两大营收引擎。根据2024年财报，可复美的收入占比为82%，可丽金的收入占比为15.2%，其他产品的营收贡献微乎其微。
巨子生物为这两个品牌划分了清晰的产品矩阵：可复美最初的定位是医美修复敷料，而后衍生出胶原棒精华、面膜等多个形态，主打术后修复、敏感肌护理，深度绑定医疗渠道，并尝试在消费者心目中建立起“专业、安全、修复”的强心智认知。
可丽金则定位在中高端护肤，覆盖更广泛的抗衰和保湿需求，主打功效性护肤，通过讲述“抗衰黑科技”的故事，让重组胶原蛋白进入消费者的梳妆台。
为了防止品牌资源左右互搏造成“内耗”，两大品牌的应用场景互相区隔，可复美主做修复，而可丽金则聚焦抗衰。
2019年，巨子生物嗅察到电商直播带来的商业流量，选择与李佳琦等头部主播合作，迎来了线上销售份额的爆发式增长，其线%。仅在李佳琦直播间，可复美胶原棒就创下过单场直播销售3分钟售罄50万件的纪录。
2022年10月，巨子生物以“重组胶原蛋白第一股”的概念在港交所敲钟上市，完成了从实验室到资本市场的跨越。
可复美胶原棒是巨子生物除敷料外的第二大明星产品，也是被郝宇点名的争议焦点。今年是这款产品推出的第四年，从营收看，上市3年间，其收入从2亿元增长至13亿元，累计销售超过5亿支。2024年，仅胶原棒产品实现的营收就高达24亿元，占巨子生物总营收的近一半。2024年双11，可复美胶原棒拿下了天猫和抖音面部精华品类的榜一位置。
今年4月，可复美推出了胶原棒2.0产品，核心的迭代是采用了独家专利重组IV型胶原蛋白和脂质体包裹技术，以提高“透皮吸收率”。巨子生物还希望用这款产品来打开海外市场——在今年5月，可复美已经进入马来西亚的屈臣氏渠道。
为了配合此次升级，产品包装上的表达也做了更具策略的升级。以往笼统泛化的“敏感性皮肤修护”的功能标签被明确拆解为更加具体的四项功效“舒缓红、强修护、筑屏障、高保湿”，方便消费者第一时间对号入座。
在配方解析部分，新版包装也从“成分堆叠”转向“机制讲述”，标明了不同类型重组胶原蛋白的修护路径，强化消费者对产品功效的认知，把包装变成了品牌教育的第一触点。
通常，一款护肤品的火爆周期在3年左右，巨子生物选择在今年推出胶原棒2.0便是希望通过技术迭代延长这款产品的生命周期。
在产品传播中，巨子生物会向消费者强调“相同价格，但双倍修复力”，以性价比争夺中高端市场的意图明显——否则它将在竞品的围攻下陷入价格战的泥沼。
在2024年的业绩会交流中，巨子生物这样回答券商分析师关于“如何提升胶原棒2.0销量”的提问：加强产品的传播力度和形式创新，如跨界IP联名、新兴媒体投放，以覆盖更多极端场景下的消费需求。同时，还将多情景延伸，关注严肃医疗领域如皮肤病、消费医疗领域皮肤症状，以及极寒极热环境下的皮肤损伤等应用场景。此外，人群策略上会拓宽至天猫、抖音八大人群和小红书生活方式定义人群，通过时间切片推演真实需求并精准投放。地域版图上，将积极拓展海外市场……
从这些策略不难看出，胶原棒2.0被寄予厚望。无论是拓展使用场景的边界，还是首次尝试开发海外市场，都显示出巨子生物尝试构建一个“超级单品”的雄心。不过值得注意的是，胶原棒2.0沿用了“基底膜修护”的老营销策略，且上述营销打法在美妆市场并不新鲜。
回看过去几年的消费市场不难发现，超级单品能帮助品牌依靠销量快速冒尖，但破圈之后，品牌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护肤产品的生命周期短且更新快，品牌与渠道才是转化率的真正底牌。巨子生物长期深耕于医美和医疗系统，借助专业群体的背书建立起可信赖的品牌形象，但这套D端（doctor）导向的信任机制并不天然具备向C端大众市场迁移的能力。
相比理肤泉、修丽可等品牌在内容和KOL生态上的深耕，可复美的品牌内容建设仍然有差距，缺乏独特且面目清晰的“品牌人格”，也没有形成稳定的复购机制和用户社群。
2024年，巨子生物超过6成的收入主要来自天猫、抖音等平台上的DTC店铺——销售情况非常依赖流量的投放。
在过去5年里，巨子生物的销售费用从1.58亿元飙升至20.08亿元，远超营收增幅。从营收总量来看，相当于巨子生物每赚到3元，就要花1元买流量。2023年和2024年，巨子生物的销售费用增速分别达到64.94%和72.48%，均高于同期的华熙生物、珀莱雅和锦波生物。
舆论风波对巨子生物的影响也已经反映在6·18的成绩单上。根据行业媒体“化妆品观察”披露的数据，可复美今年6·18在抖音美妆榜上从去年的第8掉到了第16。实际上，在6·18开启前，就有针对巨子生物的电商调研称，“可复美原本的投流转化率KPI是4以上，但现在已降至3甚至2.5左右”。舆情事件对其“影响尤其显著，导致投流转化率下降，可能减少后续的广告预算”。
这也反映出巨子生物对于流量投放的依赖程度比较高。如何更高效触达和转化客户，以及如何维持他们的品牌忠诚度，无疑是巨子生物接下来不得不做的功课。
此外，值得一提的是，在以销售费用的高投入拉动利润和营收的同时，巨子生物的研发费用始终在低位徘徊，最高仅1亿元左右，显著低于同行水平。
作为双品牌的另一端，可丽金也开始进入加速通道，得到了“战略式”资源倾斜。巨子生物在业绩会上提到，可丽金预计在2025年实现25%以上的增长，品牌量级将达到10亿以上。
巨子生物试图在消费端给自己培养更多的明星产品。2025年可丽金重点推广的4个产品包括大膜王面膜、胶卷面霜、胶卷眼霜以及嘭嘭次抛。从这些产品昵称的“亲民”风格就可以看出它们是对巨子生物不同梯度产品的补位，而非胶原棒式的颠覆创新。未来它们能否“破圈”，仍然要看能否成为足以引爆话题的爆品，帮助可丽金形成不同于可复美的品牌心智建立路径。
在护肤品的产品研发中，成分常常扮演着核心角色，它也是消费者对品牌形成认知和记忆的入口，就像提到PITERA就会联想到SK-II，提到二裂酵母就会想起雅诗兰黛，而提起玻色因就让人联想到兰蔻。一款独有成分也是消费者了解品牌、尝试产品、持续使用的贯穿型线索，它让消费者不断对品牌加深印象，从而形成一种“品牌记忆”。这也是为什么成分与品牌之间的强关联被视为品牌的“护城河”的关键。
在这场针对巨子生物引爆的舆论中颇具存在感的华熙生物并不是第一次卷入行业风波。5月17日，华熙生物就已经“罕见”地在社交平台上“开火”，直接指出华泰证券、国金证券等券商在研报中“用对比贬低透明质酸”（玻尿酸是透明质酸的俗称）的倾向。4天后，华熙生物再度发文，矛头直指资本市场“以季度为单位的逐利行为”，呼吁分析师“要学习基本生物专业知识”。
言辞之间的交锋，俨然是两家企业所代表的两种成分在商业上的明争暗斗。选择可复美“打假”，正是因为巨子生物凭借重组胶原蛋白崛起的势头之猛，已经威胁到华熙生物的“玻尿酸王国”。2024年，华熙生物净利润跌超7成，面临上市以来最严峻的业绩挑战。而巨子生物凭借新热点正享受着高增长和高毛利，成了资本的新宠。
不过，这两个成分并不完全是竞争和替代关系。打个比方来说，在皮肤结构中，透明质酸（俗称玻尿酸）就像一座建筑中的“水泥”，它能快速填充空隙与锁水保湿；胶原蛋白就像是“钢筋”，能提供核心支撑与弹性。两者是共同维持皮肤状态的伙伴——水泥需要钢筋来奠定结构，钢筋也依赖水泥来填充间隙。对应到产品，“钢筋专家”和“水泥大师”之间实际上是存在差异化空间的。
在重组胶原蛋白领域，巨子生物算得上是“从0到1”的市场开拓者，不过它的护城河并不稳固。它面向消费者的胶原蛋白概念产品SKU最多，但还没有与“重组胶原蛋白”这一概念牢牢绑定，形成品牌的心智占领。
在行业内部，锦波生物算是巨子生物目前最大的挑战者。锦波生物聚焦III型人源化胶原蛋白成分，2023年成为北交所“重组胶原蛋白第一股”。今年5月21日，这家来自山西的公司以577.50元/股收盘，总市值达到511.16亿元，股价和市值双双位列北交所第一。
与巨子生物不同的是，锦波生物除了自己做品牌如重源、肌频，还与欧莱雅、修丽可等品牌开展合作。比如，2023年12月，欧莱雅首次把重组胶原蛋白应用到护肤品中，推出了“小蜜罐面霜二代”，锦波生物就是其原料供应商。2024年3月，欧莱雅旗下品牌修丽可发布了一款用于额头除皱的胶原针，锦波生物负责代工生产。国际护肤品牌同样察觉到了市场的变化。资生堂战略投资了胶原蛋白企业创健医疗，后者擅长用毕赤酵母生产III型人源化胶原蛋白——一定程度上，锦波生物给巨子生物带来了许多实力强大的新劲敌。
除了这些国际大牌，珀莱雅、丸美、敷尔佳等多个国货品牌也已相继推出胶原蛋白类产品，开始争夺这个兴起不久的市场。
值得玩味的是，这些国内玩家背后也有华熙生物的身影。2022年，华熙生物闪电收购益而康生物51%的股权，切入胶原蛋白赛道。华熙生物曾在一次采访中提到，“益而康的主要产品为骨科的三类医疗器械注射产品，并非涂抹类护肤品”，并强调其所说的胶原蛋白和“重组的”胶原蛋白不是一个概念，所谓的“重组的胶原蛋白”在多数情况下是一些多肽片段，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完整胶原蛋白，不能被同等看待。
与此同时，在C端，华熙生物也追随市场热点。2024年4月，其旗下品牌润百颜推出胶原蛋白“元气弹”次抛，9月又推出了胶原紧塑霜。同为华熙生物旗下品牌的夸迪则推出3款重组III型人源化胶原蛋白修复贴。
目前，重组胶原蛋白市场面临的一个问题是缺乏行业标准，比如技术标准和检测标准。这也是此次舆论风波爆发的重要诱因。而消费者除了“模糊”的使用感受，实际上很难辨别产品的真实功效和质量。
6月23日晚10点，巨子生物再次通过公众号回应了这场风波。巨子生物在文中列举了其遵循的相关标准，但这些标准都是推荐性质的行业标准或团体标准，与强制性的国家标准不同。此外，这些标准大多聚焦于原料性质、安全限度等层面，而非临床功效。在声明的后半部分，它着重提到了会推进优化重组胶原蛋白的检测方法以及参与国标及行业标准的制定，推动产业走向规范化。
可以想见，如果可复美最终还是受到舆论的严重影响，那么在这个刚刚兴起的护肤品成分市场，一定会出现更多品牌尝试推出重组胶原蛋白产品，以抢夺消费者。
早在1988年攻读硕士时，范代娣就跟随导师做了《西洋参细胞悬浮培养提高人参皂苷的产量》的研究课题。
人参皂苷是人参的主要活性成分。不过野山参中人参皂苷的富集程度极低，在经过提取分离后，最终获得的高纯度有效成分也非常有限，而且下游分离工艺复杂。巨子生物复用了重组胶原蛋白的技术平台来破解这一问题——将编码皂苷合成的基因片段植入微生物，并在发酵罐中实现规模化生产。
2016年巨子生物开发出第一款含有人参皂苷的功能性保健食品参苷，此后又开发出稀有人参皂苷皮肤护理品牌欣苷——可以将之视为巨子生物在尝试开发新的“重组胶原蛋白与可复美”。不过，皂苷的市场教育还在早期阶段，应用场景也尚不明确，短期来看，难以成为新的业务支柱。
相比之下，用以重组胶原蛋白拓展严肃医疗场景对资本市场讲故事可能更有吸引力。巨子生物后续的布局主要也是集中在第三类医疗器械产品上。根据招股书披露，巨子生物还有4款重组胶原蛋白第三类医疗器械产品有望问世，包括液体制剂、固体制剂和凝胶。
2024年12月，4款产品中首个第三类医疗器械注册证已经审批通过，标志着这款骨修复材料产品可以进入严肃医疗领域。同样值得关注的还有巨子生物已经进入优先审批通道的“颈纹修复凝胶”。如果成功上市，便意味着，在可复美所处的市场之外，巨子生物还有新的增长曲线有待激活。
此外，高盛6月发布的报告中也提到，如果巨子生物的医美业务能在年内获批，公司的下行风险应该可以得到较好的缓解。
